顾允快步走在林间小道上,越走越快,然后奔了起来。奔了许久,她才觉得有些许疲累,停了下来,弯下腰喘气。
刚才看到的一幕又一次以慢动作的方式闪现在眼前。他的手就这样,轻轻拂过李澜额前的头发。那种眼神,是他最近几个月从未给过自己的。李澜的男友就站在一旁,默默地煮泡面。而自己,看到这一幕时刚刚铺好睡袋,从新搭的帐篷里钻出来。
她走过去,拍了下他的肩膀。
“什么事?”他说。
“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顾允碰到了李澜试图躲避的目光,胃忽然痉挛了一下。她把头扭了过去。他站起身,默默地跟随。二人来到小溪边的木桥上,只听到山雀在啼鸣。
“她是我闺蜜哎。” 顾允的视线穿过他的双眼,聚焦在很远的地方。
“是哦。我们在聊过会儿玩什么游戏。你有主意吗?”他若无其事地眨了眨眼睛。
“你是装的,还是真觉得如此?这样,没什么?”她伸出手,如此拂过他的前额。
“你误会了。我跟她没什么的。真的。”
“我注意不是一时半会儿了。每次我去上厕所回来,都看见你跟她在一起。每次你上厕所都待很久,她也是目不转睛看手机。有本事,让我看你的手机!”顾允的语调高亢了起来。
“我们再过几个月就结婚了,你放宽心,不要这样敏感、这样歇斯底里、这样不相信我,好不好?”他的神色诚恳,语气平静。顾允觉得他就像一座屹立不动的磐石,而自己只是一阵风。任凭自己如何刮过,他竟丝毫不留痕迹,好像一切都是自己在兴风作浪,一切都是自己的错。
“你真要看,拿去,看好了。”他冷冷地递出手机。
顾允犹豫了下,是接过还是不接。接过,那么这份信任就毁了;不接,心又不甘。
正在犹豫中,手机滋滋响了两声,屏幕忽然亮了,一条短信进来。顾允的视线掠过,“几秒不见,又想你了。”来自李澜。
顾允记不得自己接下来做了什么,她喘着气,平复着狂乱的心跳。许久,她站直身体,环顾四周。
十月的华盛顿州,秋意渐浓,松软的泥土路面嵌满了大大小小的松果。夕阳从高耸的松树树冠的缝隙里钻进来,呈现出橙红的耀眼光泽,周围的一切都变成不真实的红色。一阵微风吹过,顾允不由得抱紧了双臂。她转过身,准备回去,忽然发现自己已不在公园为游客开辟的路径上。
周围,除了树,还是树。
此处应该离宿营地不远。她安慰了下自己,朝着自己估摸的回程方向走去。
走了很久,依旧看不到大路的影子,阳光渐渐黯淡下去,寒意越来越浓。顾允发现自己什么都没带,外套、手机、食物、水,什么都没带!甚至,刚才那一顿跑,路边景物没在脑海里留下任何印象。连方向也没有看,大脑完全是一片空白。
作为一名户外爱好者,犯这样的错误,实在是太低级太愚蠢了!“我是怎么了?!”顾允狠狠捶了下自己的前额。
她仔细打量了下地势。自己身处一片倾斜的山坡。地势低处,一般有小溪,而公园开辟的路径,很多是沿着溪流建造的。找到溪流,回到主路的可能性就比较大。打定主意,顾允顺着山势,向下探寻而去。
光线在流失,周围越来越黑,顾允的心跳也越来越快。她每隔几分钟就喊几嗓子,一是求救,二是给自己鼓劲。
“Help!”自己的声音和在林间的风声里,一秒过后便没了踪影。刚想喊第二声,“呼-----”头顶上传来瓮声瓮气的鸣啼声。顾允抬头望去,一双亮闪闪的巨大眸子正盯着自己。顾允的头皮有点发麻,第一反应是赶紧离开这里。她没敢将视线挪离那巨大黑影,只是将身体继续向下移动。重心下去了,脚却没有踩到东西,整个身体栽了下去。
这一瞬间,她的心脏似乎停止了跳动。等到自己反应过来,先着陆的是右脚,接着是整个右边的身体,她甚至听到清晰的骨头断裂的咔嚓声。然而翻滚并没有停止,顾允感到自己的脸蹭过形状不一的砾石和各种各样的树枝。接着整个人弹起,又重重落下,好像撞在树干上,然后继续翻滚。她本能地护住了头部,想把身体尽量蜷缩起来,却感到彻骨的疼痛。时间似乎停滞了,每一次的撞击都让顾允感到离死亡更近了一步。她在心里哀求,却不知应该哀求些什么,直到翻滚的速度渐缓,自己最终停了下来,躺在了平缓的表面。
顾允喘着粗气,周围的一切似乎还在不停旋转。痛,巨大的疼痛感从每个毛孔、每寸皮肤、每块肌肉、每段骨头里渗透出来,汇成洪流,冲击着她的感官。“啊----”她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可是这痛楚并没有被释放掉,反而越发猛烈起来。
她抬头仰视,蓝紫色的天空还留着几抹粉色的晚霞,像仙女拂袖而去留下的香气,越来越淡越来越淡,最后消失殆尽了。取而代之的,是晶莹闪亮的点点繁星。“好美啊。”顾允不禁笑着哭出了声。
虽然顾允只想静静地看着这最后的色彩渐渐消失,可当凉气从地表迅速渗透到自己身体时,再美好的夜色也无法阻止自己牙关的颤抖了。顾允感到自己体内的热气正在迅速消逝。理智告诉自己,如果再不被发现,再不回去,这很可能是自己看到的最后一抹夜色。
她试图坐起来,用尽全力用手掌和肘部把上身斜撑了起来。她朝刚才摔下来的方向望去,那并不是一个斜坡,而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悬崖。悬崖有多高,自己看不出来,至少,看不到上面。
趁着最后一丝光线,她看到了手掌上全是血,两根断裂的小树枝依旧插在手背上。她迅速拔去手上的树枝,却看到更加恐怖的一幕。自己的右腿正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姿势斜叉在那里,脚跟朝上。脚踝骨裸露在外面。隔着被血染透的长裤,她可以清晰地看见断裂的小腿骨形状。
“我的右腿,应该断成好几截了吧。”一阵强烈的眩晕和呕吐感涌起,五脏六腑都翻腾起来。顾允浑身又开始颤抖,这次不是因为冷,而是恐惧。她再次试图想坐起来,一股锥心的疼痛从两股之间沿着脊椎一直传到头部,这痛楚如此强烈,顾允一下子倒了下去,很久都忘记了呼吸。
“我不想死。。。”她大口喘着气,心脏跳得失去了规律。很久,当她再次感受到这周围的寂静,她对自己说,“我要活下去。”
环顾四周,这是一处狭窄的被密林覆盖的山谷。自己离谷底的小溪不远,只有几步路。不远处地势起伏,好像是巨石。顾允庆幸自己没直接撞在巨石上。可是现在被巨石挡着,也看不清楚更远的地貌。
惨淡的星光下,顾允隐约看见溪水的流向。“不能睡着”,她想,“我得一直动着,绝不能在这里等死”。往上爬太耗体力,她决定沿着溪水的方向,朝下游爬去。
爬了几米,顾允才发现,比起现在的痛苦,刚才的只是小菜一碟。每动一下,整个脊椎就像触电一般。更不用说裸露在外面的皮肤掠过碎石的磨砺和整个断腿被带动时的牵扯。
痛到实在忍受不了,她对自己说,“顾允,至少啊,你现在是活着的,总比死了强,对不对?”
“可是,真的好痛啊。我好想妈妈。你带我去见妈妈,好吗?”
“现在能帮你的,只有你自己啊。亲爱的。再坚持一下,到前面那个大石头,就休息一下?”
她又继续爬,忽然自己的断脚嵌在了石头之间的夹缝里。顾允使足力气,试了许久,才发现自己已经对右腿完全失去了控制。
她趴在地上哭了一会儿,看到一旁有一根胳膊粗的树干,便伸手够了过来。凭着这木棍和左脚一起协作,她才把那只已经失去知觉的右脚拨了出来。
终于,她爬到了那个里程碑式的巨石跟前,翻了个身,便看见了廖诚。上次体验几近自由落体的感觉,是一年前在环球影城的过山车上。那是跟廖诚的最后一次约会。那时候,整个家族都反对她和廖诚的关系,因为有更好的人选。而她,不能辜负了众人的期望,不能就此埋没在芸芸众生之中。她,必须遵从家族的意志,完成这个光荣的联姻,从此正式踏入那个高一阶层的圈子。
哦,廖诚,此刻正在端详自己破碎的模样。他一定幸灾乐祸地说自己是活该?不,他绝不是这样的人。可是,自己难道不是活该吗?现在所发生的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一步步选择后产生的果。
顾允感到周身一阵温暖,那一定是廖诚搂着自己。她似乎感到了他的手掠过自己脸庞的触碰感,软软的,凉凉的。“我好累,廖诚。搂着我,搂得再紧一点。”她想开口,却控制不了自己的肌肉。
这温暖带着呼吸的热气,持续了很久,却又忽然离开了自己。她被翻了过来,“继续向前,别停下来!”廖诚对自己说,还在屁股上拍了一下。
“好痛!这时候你还使坏。”顾允暗自笑了。“让我再趴一会儿,真的好累。”
顾允又等了很久,廖诚却没再出现。彻骨的凉意和着痛楚又一次袭来,强劲的夜风吹过,夹带着水滴和下雨时空气特有的气味,洒在自己身上。
“下雨了!”她猛地睁开眼睛。果然天空已然没有了光亮,取而代之的,是隐约可见快速飘过的各式云团。远处有一棵松树,就是它了,到那棵松树,再去会一会廖诚吧。
那棵松树越来越近了,自己的视线也越来越模糊。眼皮被什么东西黏住了,伸手一摸,黏乎乎的,一看,是有颜色的。“顾允!你还活着!这就够了!”她听到廖诚说。
爬过那棵树时,她居然没有停下。身体此时已经适应所有的痛感,人体真是奇妙。下一个目标,是什么?
雨停了,星空又重现。这多变的天气啊。微光照耀下,顾允似乎看到一个规则的形状。那是座房子!一股狂喜,贯彻全身。顾允加快了双臂轮换爬行的速度。离那房子越来越近,顾允闻到一股熟悉的气味。原来,那是个厕所。她苦笑一声。厕所的气味,此时对她而言,乃是最美好的气味了!
顾允不敢爬进厕所内,生怕错过救援。她呆在墙边上,翻身仰卧。黑云散尽,一条紫色银河横跨天际。溪水潺潺,流水声敲打在她心间,天籁般动听。廖诚托起她的手,放在唇边吻了一下,“以后别乱跑了,他不值得。到哪里都要带着背包衣服和水,知不知道?”
顾允点点头。
顾允再次醒来时,医生对自己叽里呱啦讲了一堆,她听不明白,医生又重复了好几次,最后她才勉强听懂。脑震荡,脊椎、骨盆、大小腿、脚踝统统骨折,甚至连头骨都裂了。皮外伤无数,肘部被磨得看到骨头,脸上还要植皮。
扫描了一下自己的现状,顾允发现自己已然是个活人木乃伊。关键词,活人,吃喝拉撒洗澡都要人伺候的活人。
“廖诚呢?廖诚在哪里?”她发疯似地问每一个经过她床边的人,却没有人知道。“不可能,明明是廖诚救了我!”
“姑娘,是你自己爬了很远才爬到那个厕所。我发现你的时候,你周围没有其他人啊。”那个发现她的ranger过来看过她一次,耸了耸肩,表示不可思议。“我当Ranger这么多年,从未见过有人摔得这么惨,还爬了这么远。”
期间,那人来探视过她几次,被她拒了。李澜据说也来过,但是没进来。顾允请朋友给廖诚发了Email和短信,但是一直没等到廖诚的回信,只收到他送的鲜花。那些花儿,在花食的照料下,坚持了三个礼拜,相继败谢了。
顾允在医院呆了大半年,一年之后,彻底离开了轮椅。站起来的第一个礼拜,她买了张机票去了曼哈顿,来到那座公寓楼下。
她按了下那个熟悉的门铃,对讲机里传来婴儿的啼哭,“Honey,could you answer that?”一位陌生女子的声音响起。
“Hold on, give me one second." 那是廖诚的声音。
顾允松开了手,往后退了几步,朝那扇窗户看了一眼,快步汇入了熙熙攘攘的人流。
又是一年过去,顾允背着巨大的背包,蹬着登山靴,站在那个厕所门口。门口的墙壁底部还有一点点暗红色的痕迹。她按下腕表上计算里程的按钮,沿着小溪朝前走去,经过那棵巨大的松树,又经过那块永生难忘的巨石,来到一片陡峭的悬崖下。停住脚步,顾允看了看里程,三公里,整整三公里。
她走回主道,朝幽谷深处走去。路边一块不大的指示牌写着,“Pacific Crest Trail"。【太平洋屋脊步道,全长4270公里,靠近美国西海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