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山山在荒原上初遇宁缺之时,尚不知他就是那个随手写就一副向家中小侍女留言的书帖,便倾倒了整个长安城的大唐书院十三先生。
“桑桑,少爷我今天喝醉了,就不回来睡了。你记得把锅上炖的剩鸡汤喝掉。”
墨池苑内,她看着手中辗转得来的拓本,一字一句念着上面的字,眼底眉间都带着由衷的钦慕。
大唐书院向来最是低调,却是维持唐国法度秩序的绝对权威之地,九州诸国俱不敢轻易得罪。她生于大河国,虽自小居于墨池苑醉心书法不问世事,却也知道,那里的人,一定个个都是磊落中正且身手不俗的。
是以在她依师傅之嘱前往荒原去寻找遗落世间的天书时与他邂逅,也丝毫不曾将那个懒散随意、实力了了的少年与神秘的书院联系起来。
荒原寒风凛冽,放眼皆是一片皎然。一身轻羽披袍的少女从原上枯黄林立的草木间而来,步履轻缓,姿态娴然,仿若与皑皑荒原融为一体。
画面美好如斯,却丝毫不敢有人生出半分觊觎之心。
因她便是莫干山的莫山山,书圣的关门弟子,天下三痴之一的书痴,世间最年轻的神符师,笔下落符可抵千军万马,年纪轻轻便已站在了修行之道的顶端。
偏有人非要去招惹这朵不沾凡俗的高岭之花。
枯草离离,一身黢黑袍装的少年嘴角勾起,向在众人注视中目不斜视专心前行的少女发问:
“你便是书痴,莫山山?”
她停了步,素净的小脸在轻软的毛领里显出几分不惹俗尘的稚气:“在大河国的墨池苑,有座莫干山,莫山山,便出自于那里。”
彼时的她虽是笑着,却是出于礼节性的示意,那双氤氲着雾意的双眼,因久在案前钻研书法而稍显近视,极易让人生出一种高傲冷漠的错觉。
冰天雪地中,她常常抽出怀中珍藏的拓本细细览看,看着看着便入了神,连原上凛冽的寒风乍起都无知觉。
“莫山主,很喜欢这副字?”少年清越的声音像九天里的脆玉,将她随墨迹流转的思绪唤了回来。
“不是喜欢。”她蹙眉看他,明显还记着眼前这少年曾大言不惭说书院十三先生不值一提,“是很喜欢。”
她的心中满是对他曾出言不逊的不满,以至于丝毫不曾看到少年脸上那一抹自得,亦或别扭的羞涩。
从得到这副拓本之初,她便在想,
写这鸡汤贴的人会是个怎么样的人,字写得这么好看,会是长得什么样呢?
她很快便知道了自己心心念念的鸡汤贴的主人长何模样。
寻找天书的路上,她被对手设计构陷。为了以证清白,她甚至做好了以血画符自损修为的打算,是他,在千钧一发之际赶来阻止了她,甚至不惜为她暴露身份。
她听着他向众人表明自己便是大唐书院的十三先生宁缺,受书院夫子之命前来寻找天书,只觉脑海中惊雷陡起,每一声都震魄夺魂。
他就是书院的十三先生。
他就是写出了鸡汤贴,被自己时时怀想的那个人。
她突然想起那日,他笑着跑到自己身边对自己说喜欢,她却断然说自己喜欢的是书院的十三先生。思及此,她僵着脖子转头看着面对众人从容有度的他,慢慢红了耳尖。
那之后他们对那场误会都默契地绝口不提,仿佛不曾发生一样。可在不知不觉中,两人之间也生起了彼此钦慕的暧昧。
雪夜的帐篷内,燃起的蜡烛跃动,他披一袭落雪的长袍而来,只为为她写上一副帖子。
她立于跳动的烛火旁拨捻,目光越过烛火落在案前沉静落笔的少年身上,觉得此时的每一刻,都仿佛在时间的尽头。
“我喜欢你。”她回到案前为他送上一杯热茶,看着他充沛的笔意中暗含的那一丝缱绻,暗合着自己的内心,忍不住脱口而出,却又很快在他怔然抬眉的注视中反应过来,慌忙加了一句“的字”。
簌簌落雪扑在帐上,万籁俱寂中少年展眉一笑:“那就好。”
她低了头盯着他的字,恍惚听到了自己砰砰的心跳。
此后数月,他们并肩行走于荒原的风雪之中。那段日子她的一颗心满是欢喜,唯独在听到他时常挂在嘴边的桑桑时,会在突然间跌入更深的失落。
寒风之中她畏冷,他便以修为燃符为她取暖,她不愿他浪费修为,他却说不碍事,他家桑桑向来最是喜欢这样驱寒。
争取天书途中他与竞争对手好一番大战,本无非要取对方性命的必要,他却因了对方提了他家桑桑来做试探而断然发箭,不惜与整个国家为敌。
雪落的深夜他们在篝火旁闲谈,他突然怔怔盯着翩然落雪,说有些想念他家桑桑做的葱花面。
他提起那个她只在帖子上见过的名字,说的是“我家桑桑。”
我家桑桑。
那个,他在帖子里温柔交代记得喝汤的桑桑。
她知道桑桑自小被他从死人堆里扒出来一起相依为命长大,也知道两人之间的羁绊恐怕此生都无法斩断。每一次她都浅笑着回应,却始终介意他说起桑桑时近乎温柔的语气。
她自小研磨书法,对人的笔意了解可以说透彻。在看到帖子的第一眼,她便心知桑桑在落笔者心中的份量。
也因此她始终在心底揣想,桑桑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寻得天书后,她应他之邀前往都城游玩,在都城的临四十七巷老笔斋,终于见到了桑桑。
桑桑原来是个小姑娘,瘦瘦黑黑的,背对着坐在桌前塞了一嘴面正在吃饭,听到他的声音后飞快转身,满脸满眼都是喜出望外,却在看到自己后懵懵懂懂地愣在了原地。
他当然不曾察觉那一瞬间的微妙暗流,自顾自嗔怪道:“臭丫头,这么久没见了,也不知道上来抱抱本少爷。”
她在一旁听他轻描淡写地随口抱怨,心头突然就是一悸。
她是书痴,醉心书法不问世事,可这不代表她的心思不细腻。也是在那一刻,她无比清晰地认识到,原来在遇到自己之前,他的身边已经有了一个如斯重要的人。
但她毕竟是书痴,痴于书,更痴于情。
只要自己喜欢他,这就足够了,那么就算机会万分渺茫,她也要为自己争取一次。
那日她在檐下踮起脚尖在他脸上印了一吻,俏皮却又倔强地跟他说也要他喜欢自己,其实心里是没底的。所以当后来她问他是否喜欢自己,他说“应该是喜欢的吧”,自己那样轻易就生了满心欢喜。
都城并肩同游的那段日子,当真是经年此去留给她最美好的记忆。
整个都城都知道,书院的十三先生与大河国的书痴成双入对,踏雪寻梅,铺纸挥毫,好不惬意。
雪夜红墙,纷扬的雪不过片刻便落了满衣。他扬起嘴角让她闭眼,往她手里塞了个冰冰凉凉的物什,她睁眼,隔着一层薄薄的镜片,看到的是他清俊的眉眼,视线移开,从前总是朦胧的世界此刻无比清晰。
“现在你能清清楚楚地看到我了。”薄唇轻启,他漆黑眸底满是俏皮笑意。
她也在雪夜里笑弯了眉眼,软软的嗓音落在他耳中亦惹皱一池心波。
“我说过,你一直在我眼里。”
素来沉稳娴静如她,会陪着他在雪地里玩乐打闹,会在被他抱起来旋转时笑得肆意,会在看到他远远走来时毫不犹豫便扑进他怀里。
在都城的那段日子,真的很好。可那段日子太过美好也太过短暂,她还没来得及品味便匆匆走到了结局。
桑桑离家出走的那日,她听说他一身杀气翻遍了长安,终于找到了桑桑,却不知为何没能把她带回老笔斋。
她看着窗外的落雪,想到初见时桑桑眼底将懂未懂的情愫,突然觉得长安的冬很冷。
细雪飘零中,她同往常一样守在案前备好了纸笔,终于等到他披雪而来。可他抬起了笔,终究还是没有落下。她不明所以,笑着像往常一般往他怀里扑去,他却退了一步。
他抬头,目光里是粘稠的割舍交战,复又归于沉寂。
“莫山主,珍重。”他双手笼于身前,沉沉躬身。她顿住,想起方才他沉默良久搁笔时磕出的那一声脆响,仿若宿命暗中发出的叹息,终于明白了什么。
她想起那日他说过,有人以为抓住了桑桑便抓住了他的命脉,可对他来说,桑桑不是他的命脉,她是他的命。那她又如何拿一份不够深浓的喜欢,去换他的命呢?
是他许了她喜欢,让她欢喜到忘了他身边还有一个桑桑,忘了去追究那似有若无的宿命暗喻,终究还是在他的人生中来晚了一步,诸般短暂的欢喜缠绵,终究不过是他与桑桑之间互明心意的一场试炼。
她抿了抿唇,睫上落雪簌然而落,怔楞片刻后长展右臂低身见礼,低低唤了他一声。
“十三先生。”
两人的身份复归初见,那甚至没有这一场逝雪长的情事,自此在雪地里埋名。
离开都城那日,他们再未见面。她只托人送去一封信,寥寥数语,诉尽情深。
“荒原之行,我要益极多。都城冬日并肩而游,很是喜欢。雪夜红墙,你曾说过喜欢。我曾说过,喜欢是不够的。而且最后证明,确实是不够的。但至少,你曾说过喜欢,我,很喜欢。”
她多欢喜,他也喜欢自己。
可是她又多遗憾,他终究还是不够喜欢自己。
便只好笑着离场,此后眼前无山,空空莫念。
注:莫山山,影视剧《将夜》中的人物,天下三痴之一的书痴,醉心书法,自幼拜于书圣门下,居于墨池苑潜心修炼神符术。后在荒原寻找天书时与书院十三先生宁缺相识,两人互相心生好感,雪夜红墙,互许喜欢。可惜宁缺身边早已有了相依相伴重要到堪比性命的桑桑,诸般波折后两人最终遗憾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