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O年,百团大战期间,我在太岳军区政治部当党内交通员。
那年的十一月份,日军向我太岳根据地的腹心地带——山西省沁源县境内,发起了疯狂的报复性“扫荡”。
那是一个北风呼啸、雪花飘舞的早晨,部队在崔庄正准备吃早饭。
突然,刘值岩科长跑来告诉我说王一新同志找我,要我去完成一项紧急任务。
眼看着香喷喷的小米饭吃不成了,我按了按已经整整一天粒米未进的肚子,转身走进了王一新同志的住处。
王部长拍着我的肩膀说:“小郭,还没吃饭吧?”
“不过,我不吃饭也能完成任务。”我立正答道。
首长却摆摆手说:“不,不吃饭怎么行呢?完成任务要紧,吃饭也要紧哪。来,来,来,把我的干粮给小郭拿来。”
说着,他招呼勤务员拿来三个已冻硬了的馒头,亲自塞到我手里。而后,严肃地说:“郭俊同志,你是党员,现在党交给你一个很重要的任务。”
说到这里,他环视屋内,看看再没有别人,才从挎包里取出一封信给我,说:“这是一封绝密信,你亲自送到第三军分区王旭政委手里。记住,你要穿越日军的封锁线,但你要保证人在信在,人死信不能丢,必要时吃到肚里。”
“是!人在信在。一定把信送到王旭政委手里!”我有力地回答着。
然后,我整整枪械,藏好信件,揣上馒头,便上路了。
第三军分区驻在东村,离我们这里有七十里远。到了晌午,我已走出三十多里,接近了太岳区最大的镇子——沁源县郭道镇。
我在郭道镇南的朱鹤岭上往镇里看,只见一片硝烟、火光。鬼子的飞机正在轮番轰炸、扫射。要从镇里日军封锁线上通过,显然是不可能了。我便折过山梁,沿着河沟绕了七八里路,才来到东村口上。
我一瞧山头上挺立的民兵小哨树没有放倒,说明敌人还没有进村。我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心里说:好了,总算赶在敌人前面了。
可是,谁知我这口气还没喘完,那棵小树就倒下了。紧接着,北边山坡上响起了“哒哒哒”的机枪声,子弹落到了我的周围。
我忽然明白了,敌人的机枪是冲我来的。
我连忙就地一滚,灰军装在雪地里马上变成了“白军装”。机枪不响了,大约敌人是被我的“伪装色”迷惑了。
我迅速爬到一片树林边,跃起向村外飞跑,跑到大路上,正好迎面碰见本家堂兄郭成仁赶着一辆骡车从北边急驰而来。
他见到我,便跳下车子叫着我的小名说:“明珠,快跟哥哥跑吧,敌人就在后边。咱们部队已经上西山了。”
跑?当然不能,三分区撤出东村,我的信往哪里送呢?
堂兄听他说部队上了西山,这倒使我有点意外的高兴,便忙问:“部队,哪一部分的?”
“就是在咱村驻过的任排长他们。”
好!我知道他说的任排长就是三分区司令部的警卫排长。我又从堂兄口中了解到部队顶多走出有五里地,便说:“成仁哥,你走吧。我得找任排长他们哩。”
我还没走出十几步,又听堂兄在后边喊:“明珠,你骑上我的骡子吧。凭两条腿,会被鬼子赶上的。”
我听他这么一说,高兴极了,立即跨上大黑骡子,直奔西山。
五里路的山道,一眨眼就过去了。我正仔细辨别路上的脚印,想找些我们部队留下的迹象,却发现前面不到二百米的地方,一面太阳旗正在山梁上摇晃,周围还散乱地坐着十多个日本鬼子。
怎么办?闯过去是很危险的,折回去就无法完成首长交给的任务。我摸摸藏在怀里的信,把四个手榴弹都拧开了盖,用两腿紧夹骡肚,双脚猛地一磕,大黑骡子发疯似的向日本鬼子冲去。
当大黑骡子突然出现在敌人面前的时候,敌人慌神了,有的赶忙拿枪,有的嗷嗷乱叫。我则乘着敌人的混乱,扔出两颗手榴弹,在手榴弹的爆炸声中,我跃上了山头。
就在这时,敌人的枪响了,猛地,大黑骡子全身颤抖了一下,几乎把我甩下来。它屁股受伤了,骑着它目标也太大,我便一个飞跃跳进路旁的草丛里。
大黑骡子顺着山道继续跑走了。我沿着山沟向西北方福贵村猛跑,去那里找我们的联络点。
天黑的时候,我终于到了福贵村前的山梁上,站在山上往下看,只见村里火光冲天,鸡飞狗叫,日本鬼子已进村了。
我走进附近一个山庄,庄里只有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儿。他开始见到我时有些害怕,后来见我衣衫单薄,疲惫不堪,才放下心来。
我说明情况后,老人叹了口气,独个叨叨几句后,转进里屋,给我端出一大碗冷酸菜、一个窝头,抱歉地说:“孩子,你吃一点吧。”
我大口大口地吃完了那碗酸菜,把窝头揣起来,预备作干粮,又给老人留下点钱,转身上了山梁。
夜里,我躺在一个大树洞里,望着满天星斗,摸了一下贴胸的密信,正想着明天的计划。
突然,脚步声传入耳鼓。我“嗖”地一下抽出手枪,伸头向外探望。我一只脚刚伸出树洞,一双大手便捂住了我的嘴巴。同时,另一双大手夺去了我的手枪。
也不知从哪来那么大的劲,我紧缩身子,再猛一蹬腿,一顶头,撞翻了后面捂嘴的那个人。不等前面那个人反应过来,又扑上去夺枪。
就在这一瞬间,借着星光,我发现对面的人竟穿着和自己一样的军装,再凑前一看,原来还是个熟人—三分区司令部的黄参谋。他去过我们的部队,我们见过一面。黄参谋也认出了我。另一位同志是二十五团的韩排长。
这意外的相逢,亲热劲就别提了。他们俩是从军区医院出院归队途中与敌遭遇,跑到山上来的。
黄参谋问我到哪去。我说要找三分区司令部。我知道他们也已经饿了一天了,就拿出窝头来“请客”。黄参谋高兴地说:“好啊,这就叫离乱逢战友,美味数窝头。”
吃完窝头之后,黄参谋建议成立一个临时游击小组。我和韩排长立即响应,并选他为组长。有了领导,心情就不一样了。不管怎么说,三个人比一个人的力量大多了。更重要的是黄参谋知道三分区的预定行军路线。
我们研究了第二天的行动方案,又分配了枪支弹药。黄参谋有一支手枪,但子弹太少,我给了他十几发。韩排长没有枪,就拿上了我仅有的两颗手榴弹。
这样一来,这游击组便算是全副武装了。而后,我们轮流站岗,挤在树洞里睡到天明。
第二天,中途遇到两股敌人,我们都巧妙地绕过了。夜晚,我们露宿在沁源和灵石两县交界处的花坡山上。韩排长找来一棵冻白菜,算做我们整整一天的粮食。
第三天中午,我们正在一片桦树林中走着,迎面过来了十几个国民党士兵。一问番号,是赵承绶骑兵军的。他们问我们后面有敌人没有,我们说没有。我们问他们前边有敌人没有,他们也说没有。可是看他们慌慌张张的样子,又分明是刚打了败仗下来的。黄参谋提醒我们注意,成尖兵队形隐蔽前进。
果然,没走出一里路,就发现桦树林下的小路上来了一队急速奔进的敌人。
走在前边的大约是一个班的日本兵。稍后点,是二十来个“黑狗子”,肩上还挑着多余的马枪。
看见敌人那股骄横的样子,韩排长说什么也不走了,非要干一下不可。黄参谋考虑到我有任务,征求我的意见。
由于这两天总是躲着敌人走,我心里很憋气。我说同意打一下。“不能蛮干,任务在身啊!”黄参谋想得周到多了。
他首先分析周围不可能再有敌人,又细心地观察了地形,选好了撤退路线,而后分头从三个方向运动接近敌人。我们居高临下,突然从三个方向同时开火,打了一个小小的伏击战,打死打伤七八个敌人。
当我准备往下冲时,黄参谋大吼一声:“撤!”我明白,他想到了我的任务。
我们终于在天黑以后摆脱了敌人,当夜露宿在灵石境内的一个小山沟里。
第四天上午,我们在灵石县赵家山找到了三分区的部队。黄参谋把我介绍给王旭政委的秘书康丁同志之后,就回部队去了。
黄参谋走后,康丁同志向我要信。我说:“首长吩咐,一定要面交王政委。”
康丁同志笑了笑说:“好!像个从军区首长身边来的小鬼。”说完,命令三分区的党内交通员史恒玉同志,陪我到十几里路外的灵晋头村里,找到了王旭同志。
当我用颤抖的双手,把那封历经艰险、穿越炮火连天的日军封锁线上走了三天三夜才带出来的绝密信交给王旭同志的时候,他激动地说:“小鬼,不简单哪!我们就等着这封信呢!”
王政委看完信后,当即起草了几项命令。随后,他又叫警卫员端来了猪肉、菜蒸馍,“命令”我饱餐一顿。接着,他又派人找来一套棉装,“命令”我穿上。
当时,我被感动得连句“谢谢首长”都没讲出来。我只是想:总算没有辜负领导“人在信在”的重托。
郭俊同志简介:一九四O年,百团大战期间,我在太岳军区政治部当党内交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