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跳舞，著名网络文学作家。他的玄幻系列《恶魔法则》《天王》《猎国》，或是都市系列《欲望中的城市》《邪气凛然》等，因开创性的想象力和表现力，阅读数据高居榜单前列。从“西祠胡同”到“起点中文网”，从“都市青春文”到“都市幻想”“西方玄幻”“东方玄幻”“都市异能”，跳舞以他的才华和笔力开拓了各种网络类型文的想象空间。从开创期尝试、反思和成功，到深耕期的波折、探索和收获，跳舞的访谈，细致地展现了一部部作品的创作心路，也诉说了对于网络文学发展“如鱼饮水”的体悟。一方面是奇幻美妙、波澜壮阔的想象世界，另一方面是创作内外同样动人心魄的情感和时代，跳舞以他个人的创作道路折射了整部中国网络文学发展史。
想象空间的开创 ：
一部个人化的网络文学发展史
——跳舞访谈
跳舞 李玮 管文颖 邢晨
李玮
：跳舞好，很高兴能有机会与您面对面地进行交流。如果说要在中国网络文学史中，挑选兼具开创性和连续性、影响力和活跃度的作家，您是当之无愧的一位。您2004年开始就在起点网站上发文了，您其实本来就是一名“文学爱好者”？跳舞
：我最早是给一些杂志写专栏，在西祠胡同的文学版块当版主，后来那个版块在西祠做成了最大的版块，但那时候属于纯玩。 
李玮
：在西祠胡同发帖与在起点网站载文，这两种体验对您来说有什么差别呢？跳舞
：大家在西祠胡同更多是表达一时的情绪，因为当时的BBS有着很强的社交性。我们很多人写东西，一方面可能是为了得到被关注的自我满足感，实现写文的自我价值；另一方面，西祠胡同的社交性很强，你会在那里认识很多也在写东西的、奇奇怪怪又很有趣的人。但是到了在起点上从事创作的时候，写作就变成了纯粹的行为。因为写小说是没有什么社交性的，即便是你发到网上，也很难与其他作者进行直接性的聊天，也就是说，成了一种更加私人、更加自我的创作状态。李玮：您的这段经历对于记录网络文学的发展历史非常重要。网络文学发展至今已有几十年的时间，许多东西被淹没在了历史中，我们通过做作家访谈能够澄清和保留许多细节。当下，有诸多学者和网文作家认为《风姿物语》等创作对中国网络文学的发展具有重要的起源性影响，您怎么看，这些创作对您有影响吗？
跳舞
：当然，这是有原因的。为什么很多网文作家会把罗森的《风姿物语》作为网络文学更早的起源呢，因为我们这一代或者说网文一开始，其实是汲取了台湾文化界很多营养的。一方面是类型化创造，另一方面就是生存的业态，不然我们第一代网文作家很快就“死”掉了 ，或者说在资本进来之前的网文环境是完全养不活这个产业的。只有后来盛大进入网络文学，作为最早的规模比较大的资本，把成亿成亿的资金往里砸，才第一次把一家网络文学网站做到以亿为单位的估值。在当时，网文的市场虽然还未完全打开，但已经拥有了一定量的读者。其实从产业链来说，正是台湾的市场养活了作者，让这些作者持续产出内容，而这些内容又培养了大陆的市场，培养了早期的网络文学读者群体。因为有人持续提供内容，提供生产，那么这些大量的大陆读者们，就能持续得到内容去阅读，由此形成一个文学圈。最早大家选择在网上写作主要是因为终于有一个地方可以让我把我的东西拿出来给别人看，而且会有那么多人看，我就会觉得很满足。 
李玮
：那您当初是在怎样的一个机会下，成为起点作家的呢？跳舞
：这真的是一种巧合。我在2004年欧洲杯那段时间辞掉了之前的工作，那时我就想，这个月先不找工作，就看看欧洲杯，顺便逛逛网站。有一天突然在一个论坛里看到有人贴了一段网络小说，虽然文笔不是特别讲究，但故事很有意思，我从来没见过，这打破了我对于小说的那种刻板印象。我想，原来故事还可以这么写，不讲章法，天马行空，调动你非常激烈的情绪。但是当时论坛上只贴了一段，翻到后面就没有了，于是我上网去搜这个小说。特别巧，可能就是命运，我搜到的第一个网站就是起点，点进去之后发现网站上有更多的同类型小说。此后的一个月，我沉迷于看网站上的各种小说，发现有些故事写得非常精彩。当时起点的域名还是CMFU，界面上就有作者投稿的渠道，我觉得非常有意思，刚好闲着也没事，而且我从小就喜欢写文，就去注册了一个名字，也就是从那时候起开始发表作品的。我第一本小说是武侠题材的《清剑风流》，现在网络上可能搜不到了。我们这代的男孩子小时候都是看武侠长大的，而且我从小就喜欢古龙，那本小说我其实是在刻意模仿古龙的风格。大概写了十万字，还没写完，投稿后当时的主编亲自联系我说这本小说他们看中了，可以签约给我强推。而且我那本书比较特别，给了两周强推，别的书可能只有一周。但是这本书成绩特别惨，订阅数大概只有四十几，等于完全没有人看。也许那时候网站对于市场的判断力还不成熟。这本书里的古龙味道很强，他们也觉得是好书，但发现市场是不接受的。直到后来，我认识了信昌出版社的蓝先生，他是我在台湾出版第一本书的出版社老板。我请教他为什么我在网上发的那篇古龙小说没有人看。他让我试着把故事市场化，弄明白自己要做什么内容，如何去吸引读者，怎么样去做“爽文”。那时候的起点网站也完成了一次质的转变，盛大把它游戏端口的流量引到了起点，这就造成了大量的游戏玩家涌入起点开始阅读小说。在这件事发生之前，起点的流量其实不高，而收费阅读也是很难支持网站运营的，但盛大把游戏用户的端口接入起点后就不一样了。它做了一件什么事情呢？早年我们一直纠结的一件事情就是收费阅读的门槛很高，那个年代没有什么手机支付，网银也没有普及，就算读者愿意花钱阅读正版也没办法直接充值，去银行柜台办理是很麻烦的。也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盛大开创了用游戏点卡充值的方式。游戏点卡在当时大街小巷的书报亭都能轻松得到，于是起点的流量越来越大，读者也越来越多。
这一次的快速发展同时带来了一个副作用，就是这些新来的大量阅读者原本是连网络小说都不看的游戏玩家，他们阅读时更需要情绪体验。所以早期的网络小说大部分是打怪升级，一个阶段结束后就换个地图，相当于游戏开副本。这也是市场的选择，如果说原来可能只有100个读者爱看偏向于古龙金庸那套传统写法的小说的话，突然来了10000个游戏玩家说他们就要看打怪升级，那原来的100个读者的声音就听不见了，所以，打怪升级成了主流模式，这也造成我们对当时的网络文学的印象就是打怪升级。
李玮：
但是您似乎没有写过类似打怪升级的故事？跳舞
：对，因为我写不了。这并非清高，而是我真的不会写。可能很多人和我一样也想去尝试，但是很多东西你真的学不了，它是需要天赋的。李玮
：之后您创作了《嬉皮笑脸》，当时是怎么想要写这样一部都市青春题材的作品的呢？ 
跳舞
：准确来说，《嬉皮笑脸》不是网文，而是一本青春小说。当时郭敬明、韩寒等人很火，我认识的一位出版商就和我约稿，让我写一本青春小说。我大概写了十万字就交给出版社去出版了，出版后又因为闲着无聊把它发到了起点。在写完《嬉皮笑脸》之后，我想顺便就再接着写点，既然武侠没人看了，那就写都市吧。一开始是按照传统都市的路子，写男女主人公之间的情感、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但是写到十几万字之后，我突然开了窍。因为当时我在起点榜单上看到了一本书，书里有着各式各样的奇遇，可以满足人生中所有的幻想。那本书在当时人气非常“爆炸”，是榜单第一名。然后我想，原来读者喜欢这样的，那我也来试试，之后我也成功了。所以《欲望中的都市》在十几万字之后就来了个急转弯，从一本都市小说变成了一本奇遇故事。
李玮
：《欲望中的都市》开篇的确是都市青春文的写法，但后面的部分就类似都市版的打怪升级了。跳舞
：对，在我看来，网络作家就是一个为大众提供故事的说书人。如果要给网络文学下一个定义的话，我认为网络文学是一种泛文学的文化商品，它的生产方式和传统文学写作不一样，从出生到成长，每一步的变化也都不一样。李玮
：那么这本《欲望中的都市》是否可以看作您真正意义上的网络文学创作转型呢？跳舞
：可以这样认为。但是这篇小说很短，当时已经开始流行大玄幻了，基本上没有作者写100万字以下的小说，而我只写了七八十万字就编不下去了。这本书先天不足，一开始我给它打的底就是一个都市文，没有很大的世界观，所以即使是中间转型，最后也只能这样结束了。后来我就想写一本玄幻，也就是《变脸武士》。这本书在内容上类似于《基督山伯爵》《铁面人》加《三个火枪手》。因为我从小看大仲马的书看得太多了。我一直认为大仲马是最伟大的通俗文学家，即便在我们当下小说的猎奇、悬疑、爽文套路中依旧有大仲马的身影。《变脸武士》就是一本非常典型的，完全进入网络文学的小说。同《欲望中的都市》不一样，我在《变脸武士》里放下了自己关于传统文学的思维模式。我没有加入太多作者个人的表达欲，而是站在第三方的客观立场上去思考这个人物怎么写，这个故事怎么编，如何能“勾”住读者，让他们追着看。我发现自己很适合这样的写法。李玮
：接下来您又是如何想到去写一本仙侠题材的《至尊无赖》呢？跳舞
：《变脸武士》在当时的最高订阅冲到了10000，我觉得自己已经摸清了网文的写作路子，而且我当时很自信，我不会是一个类型作者。为了证明自己，我就想做一下改变：《变脸武士》是一个西式的奇幻故事，所以我接下来就想要写仙侠。其实在创作《至尊无赖》的中途，因为犯“文青病”，我也走了一段弯路。我当时做了一个很大的神话体系，研究了东西方的宗教以及古希腊神话，想把它们合成同一个体系。但是要做这样一个世界观，首先得了解那些神话体系和相关文化。很多作者可能会将这部分一笔带过，但是我觉得我要写好它，就跑去新华书店买了很多书回来翻，一边学一边写。其中有一个我非常想写的桥段：一个男生在现实中遇到了一个陌生小女孩莫名其妙喊他爸爸，那个男孩子想他才二十岁，怎么可能有一个八岁的女儿。当他回到了八年前，认识了女孩的母亲，才知道真相。原来这是男孩穿越时空回到过去生的孩子。在这段故事里我加入了大量的奥林匹亚元素，然后发现把读者看晕了。读者对这种欧洲的历史文化没有兴趣，并不想看这些。但我当时为什么敢这么写呢？太过自信。第一是过于高估自己的能力，第二是过于高估读者的忠诚度。因为前面从新书发布到上架，成绩都非常好，直至写到那一段。所以我只能飞快掠过那段，再慢慢把订阅拉了回来，当时买的那么多书就一直放在了书柜里。 
那么多书，我真正用到的内容可能就一点点，大部分都没有用上，所以那次也提醒了我：这是网络文学，它与传统文学不一样，不能做这样的铺垫，不能过于站在作者的角度去表达你想表达的东西。因为网络文学不是一个灌输的过程，而是一个互动的过程。网络文学是读者在选择作者，这个时候作家就不能太自我。
李玮
：如果说有一种东西可以称之为“跳舞风格”的话，在我看来，就是深切的人情味。跳舞
：是的，我此后写的《邪气凛然》也选择了都市背景，因为这是一个人情味非常重的题材。我的故事里人物是大于情节的。其实在我的写作过程中，有一个不为人知的事情，就是我从来不写大纲。因为我觉得当我把故事大纲做完再写的话，等于把这个故事重写一遍，创造激情就会消失。即使是现在，我也是先想一个idea，觉得开头特别有意思，就顺着想法马上写。顶多把思路想到够写个二三十万字，就开始动笔了。我在起点写的每一本书都是一个字存稿都没有的，当天现写现发，有的读者猜到以后怕我断更，我说不怕，这么多年都是这样写下来的，没有大纲。李玮
：我记得您好像讲过，您笔下的人物是有自身逻辑的。跳舞
：对，按照人物的自发逻辑慢慢往下走就可以。这有什么好处呢？就是在你灵光闪现，想到一个特别精彩的桥段时，不会被大纲框死。而且我们要知道，大纲即便做得再精细，做一个月，但这一个月之内又能闪现多少灵光呢？而边写边想往往能够出现一些特别好的创意，保持作者写作的新鲜感。李玮
：《邪气凛然》后您写了《恶魔法则》，《恶魔法则》的世界观设定十分令人称赞，您能不能谈一谈当时的创作想法？跳舞
：2007年写《邪气凛然》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已经把人性把握到一个极致了，最后有几段也把读者看哭了好几次，但这本小说的框架还是太小，它是一本个人的都市传奇，那时候我心气也很高，想再往前面迈一步，所以在《恶魔法则》里搭了一个大框架。其实《恶魔法则》最后探讨的世界观就是历史终究是由谁来书写的，小说中间还做了一个小恶搞。小时候我们听过一个童话故事，魔王叫人类贡献一个美丽的女孩给他，他才不消灭人类。我说如果他是神的话，对于神来说，人不过是一群羊，一个人会爱上一只羊吗，哪怕这只羊长得眉清目秀，也不可能的，这种童话都是骗人的。而戳穿这种童话之后，历史的本质又是什么？于是我层层展开，编织了一种历史本质。我一开始是抱着写史诗的态度的，第一章就有一句：很多年之后大家才发现，头脑再英明的领袖，也有发挥失常的时候。然后以一位将军的凯旋场景切入小说，用来反映这个国家当时的状况，包括它的政治体制、君臣关系。 
李玮
：这就很见功力了，而且这不是一种简单的等级关系。《恶魔法则》空间的纵深感和人物的丰满度是许多创作不可比拟的，由此可以感觉得到您对个人自由尊严价值的坚守，并让这样一种价值观同许多不一样的价值观进行了对话。跳舞
：确实是有的，其实中间也有一些是被读者所反对的，但我坚持下来了。虽然我也说做网络作家确实是要迎合读者的，但也不能完全没有自己的坚持，有的时候也要塑造读者。当时我说得最多的话就是：读者提的意见我觉得可以改的我就会改，但我觉得真的不能改的，哪怕你们不看我也不改。这就涉及一个作者最底层的坚持了。我认为这个是不能动的，否则我就不是我了。有画面感一直是我行文的风格。其实我塑造的主角还是一个有底线的坏人。他确实做了很多坏事，但他也是有价值观的，比方说他重视家族，重视家庭，无条件支持自己的朋友，会为了朋友背弃天下人，这种设定其实就切中了读者的心，有这么一个人可以为了我对抗全世界。好多网络小说也会塑造一个很自私，为了自己大肆杀戮的角色，但杜维是有家国情怀的，这让他有可升华之处，他很尊重人的生命，包括小裁缝、含月这样的小人物。杜维经常是痛苦的，其实从一开始他就是一个纠结的人，他穿越后保持了几年的沉默，拒绝和人交流，不接受这个世界。这个设定源于我当时的一个想法，就是我觉得那些穿越小说里主角穿越后毫无芥蒂地去拥抱新生活是不现实的，一个正常人穿越后的反应应该是一下子蒙了，暂时无法接受这个新的世界，很思念旧的世界，这才是一个正常的逻辑。杜维抗拒、排斥这个新世界，当他被他名义上的母亲所感动之后，他开口说话了，但是他将自己伪装成一个庸才，主动让家族将他发配回老家，获得自由。
李玮
：您所塑造的杜维，包括他的对立面，我觉得也是存在着一种理念冲突的，这是不是您有意为之？跳舞
：是的，杜维更像一个被迫成为伟人的普通人，他做的很多事情都是随波逐流的，最后参与政变也是被迫的，如果不参与政变，他和家族都会被灭掉。他真正想做的事情，就是当一个普通人，这体现出他的理念：并非追求权力欲望，而仅仅是想捍卫自己和身边人的生命与尊严。网文在那两年也出现了一个比较大的变迁趋势，就是读者会想看更大的世界观，更大的框架和格局，更复杂的关系，这是小白文很难做到的。小白文也写不出来，因为没有大格局的框架，哪怕是写两个帝国之间的战争，也会写成两个小痞子在抢台球桌，没有那个味道。而且所谓的格局并不是副本面积，这一点我当时在知乎也写了帖子，拿《指环王》举例，《指环王》中的地图面积有多大？其实也没有多大，帕兰达平原实战，关乎人类种族存亡的战争，才投入了几千人，其实只算一场局部小战争的规模，但是它做到了世纪大战的效果，因为它展现了忠诚、背叛、友情、权利、责任等人性，这就是大世界观、大格局。*全文刊发于《青春》2022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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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跳舞 李玮 管文颖 邢晨
栏目主持人 | 李玮
责编 | 孙海彦
版 | 钰玲
监制 | 游于艺
图 | 扬子江网络文学评论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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